‘壹’ 风月已逝,血幕降临——张彻的《刺马》与陈可辛的《投名状》
风月已逝
血幕降临
在这个萧瑟的时代,看一部无比萧瑟的电影
这十几年,北上的香港导演,基本全军覆没。大环境、审查制度、文化差异、 历史 述说方式和教育导致的价值观分歧、观众关注点与口味……这当然是香港导演水土不服的大背景。但背后更大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在这群北上的香港导演中,最让我关注的,可能是陈可辛。
而他北上所拍的电影中,我最喜欢的,大约是《投名状》。
陈可辛早期在港拍的电影,多为文艺片、生活片、爱情片一类,如《甜蜜蜜》、《金枝玉叶》。但北上以后,反而对武侠题材产生了兴趣,一连拍了《投名状》、《十月围城》与《武侠》。前两部,都和张彻有关,如《投名状》之于《刺马》,《十月围城》之于《上海滩十三太保》,而《武侠》,则搬出了张彻第一代弟子王羽。
在武侠已经远去的时代重新开拍武侠,陈可辛确实与众不同,更不同的是,他虽取材经典,但明显要对准的早不是江湖,而是 历史 ,是时代。所以,《投名状》也好《十月围城》也罢,包括《武侠》与后来的《中国合伙人》,都包含着浓浓的隐喻,那份厚重,实在是其他北上香港电影人难以比拟的。
陈可辛,虽出身那个擅长风花雪月,风云变幻终为弹丸之地的香港,但,其野心与格局,大约只有走出香港,才有了真正得以一展的可能。
我喜欢他,就这一点吧。
三个演员,完全不同的身份背景,分属不同时代,他们和港片的全盛时代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刺马》应当算张彻难得的经典之作了,倒不是说完成度和好看度,更多的,这部电影中容纳了最多张彻的“野心”,从美工道具布景这些都可以看出滥拍成性的他,很想用力在这部电影中放点什么其他商业片中放下不下去的东西,除了兄弟情(ji)谊(qing)、还有背叛,野心、人性,甚至,还有张彻最稀有的男女之爱!
当电影一开始,白衣翩翩惊为天人的马新贻出现在荧幕上时,我已知道这将是一个不同的故事,会和张彻其他一见面就为对方去死的电影截然不同,那些故事中,即使地位相隔悬殊,却也还总有些什么,是人与人之间的微妙牵绊。然而《刺马》里,这一招早已玩得炉火纯青张彻却打算耍我们:马新贻从出场那刻开始,就和黄纵、张汶祥这样的草莽仿佛使用了不同的滤镜:他们气场如此不同,注定不可能长久,甚至,连牵扯在一起都很勉强。纵然黄纵和张汶祥都被马新贻的气度所吸引,愿意为他卖命,最终也为他付出生命,那 情感 的波动(尤其是张汶祥与马新贻之间)虽然也有,但他们的“命”终究不同!
27岁的狄龙,真是人间极品……满屏流口水的观众,大概也从侧面印证了这大约更可算是另类的风月片。
黄纵单纯地信任着他的大哥,他几乎是个没有什么思想和头脑的莽夫,在山寨时不顾后果的下山,鲁莽,粗放、任性、贪财好色又自以为是……虽然也率真、豪迈、善良,但终归只是简单的武夫。张汶祥到底读过几天书,总算有些清醒,所以对马新贻,他的 情感 远较黄纵复杂,一方面,他对马新贻的钦慕、崇拜远较黄纵深刻,那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中包含的关切都是曾经付出的证明(当然,也可能,由于扮演者是狄姜,但谁知道这不是张彻故意的呢?),即使只是隐隐约约,他到底能够触摸到半分他大哥的爱恨,情不自禁欣赏他那要往上爬的勃勃野心和这份野心所激发的生命力。而另一方面,对大哥,他畏惧、怀疑、焦虑、挣扎,因为他知道马新贻和他们绝非同类,知道他会背叛他们——不,那不叫背叛,而是遗弃。张汶祥是明白这一点的,他仇恨的来源,细想起来,与其说是被背叛后的愤怒,不如说是被抛弃的幽怨。
根子上,这部保留了张彻暴力美学的电影,终是一个风花雪月的故事,从黄纵和马新贻的关系开始就注定。何况张彻还加入了米兰,三个男人中的米兰。一开始特别满足于打家劫舍生活,一上来就抢了马新贻的银两还抛下一句:“该下手就下手,该走就走!”的米兰,后来却在张汶祥的质疑中毫不退缩地说:“随便你怎么望我,我也不怕,我嫁给你二哥的时候,还很小,什么都不懂……等我懂得我需要什么样的男人的时候,我就是这样!”
谁能在这样的男人面前不动心?
是啊,好勇斗狠的江湖义气在深沉腹黑的不择手段前,显得那么苍白软弱,钱财女人就可以被收买的男人,和矢志不渝要“做一番大事”的男人……遇到了马新贻这样散发着生命能量的男人,有几个女人能把持得住?米兰当然会爱马新贻,不爱是不可能的。特别之处在于她的泼辣、她的野性,她的主动,她的强烈,她的“我就是这样!”一向见识多名门闺秀的马新贻何曾见过这样的山野之花?米兰恰恰激起了他内在汹涌的原始欲望,所以马新贻会说:“谁能相信我们是真的相爱?”他们相爱了,这很难想象,但爱哪里有什么合情合理?只能“我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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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新贻要杀黄纵,想来并非为了米兰,黄纵始终都只是个扶不上墙的乡野村夫,满足于打打杀杀的他不可能懂马新贻渴望的东西:前程、权力、控制、地位、名望……还有那天性就要燃烧的斗志。黄纵总有一天会挡了马新贻的路,而“凡是阻住我去路的东西,都要把它踢开!”马新贻绝非无情,不如说他很重感情,所以才十几年来未曾婚娶,独独爱米兰,但多情而深情,离无情其实也一线之隔:你挡了我的路,你为什要挡我的路?你为什么明明知道我正在竭力争取却还要挡我的路?曾经的真情,一瞬之间就变做傲娇的怨愤,在马新贻看来,背叛者或许是黄纵也不一定。
马新贻对张汶祥,感情投入更深了,或许一开始他告诉自己,只是当他是个可以栽培的人材,却不能解释张汶祥行刺马新贻时,马新贻喝退下属,决意要独自制服他,即使张汶祥的匕首刺入腹部,依然想的是要一对一的解决问题。可以毫不顾惜杀黄纵的马新贻,为何舍弃所有优势,宁愿丢掉性命也要保留在张汶祥前的尊严?那就只能出于感情——他喜欢他,这种喜欢不是什么男人间的惺惺相惜,更不是带有占有和欲望的暧昧,就只是喜欢而已。或许他暗暗明白张汶祥和黄纵的不同,张汶祥心思细腻、布局缜密,处事谨慎,虽出身草莽,却和自己更为相似。如果有机会,他会懂自己,可以成为自己的心腹……然而这也不足够,只能说喜欢就是喜欢,一个眼神就能注定一切。到了生死那刻,马新贻才明白这份 情感 的强度,可已经来不及了。“张汶祥,没想到我会死在你的手里!”
马新贻不会后悔,当然不会,作为一个所有的意志、能力、抱负都是不断往前爬的人而言,一个坚定思考着生存的意义,念叨着“大丈夫,当求封疆裂土,光宗耀祖!”“有这样的志向,才有这样的将来!”的人,后悔极其无聊。但马新贻毕竟为了这份情瞬间失去了一切。这个时候,他倒不会去想他不顾一切得来的前程了。也许,从一开始,“我还要再向上爬,谁也不能阻止我向上”不过是马新贻给自己的一个强烈心理暗示,说着说着身边人连带自己就当了真。其实他要的是什么了?还是那两个字,风月!
这是香港,纵然背景带着血,满屏刷着暴力和权欲,骨子里还是风花雪月的情事。狄龙一字一句咬着那些凶狠的句子,仿佛我们能真被他带进争权夺利的漩涡里——即便真正经历过战争,亲眼目睹过杀戮、鲜血的上校张彻,拍得最得心应手的,还是人与人之间微妙的 情感 。《刺马》的成也就成在这里,败,也败在这里。
三十年后,陈可辛决定翻拍《刺马》。虽然不知道这个脚本最初吸引他的地方是什么,可,绝对不是风月。名字就表明了一切 ,投名状 !林冲雪夜上梁山,却遇到王伦。王伦是个什么人?白衣秀才!读书人却占山为王当土匪,只能比那些江湖草莽更狠,“不知心腹”怎么办?去纳个投名状!一个人头就是杀戮开始的证明。哪来的兄弟情深?哪有什么同生共死?一上来就撕破所有温情友情仁义诚信的脸皮,要生存,就得践踏着他人的血和头颅,哪怕是亲兄弟的血。
成千上万的头颅与尸体,是这部电影的主基调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这部《刺马》的内地版,《血酬定律》的注解版。
还是三个男人一个女人,关系也还是那个样,主线剧情没什么大改,可质感早已截然不同,庞青云实在是近年来最好最被低估的角色,还好是李连杰演的。作为内地土生土长的演员,他确实比狄龙姜大卫一干人更懂,什么是求生的本能。
个人觉得这是李连杰演艺生涯最需要啃演技的角色
失去了所有部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庞青云,究竟想要什么?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剩下的念头,就是要活下去,像个人那样活下去。他可以背弃一切,出卖一切,遇佛杀佛,逢祖杀祖。赵二虎和姜午阳,从来都不是他的兄弟,他对他们几乎未曾付出过半分真心:就像最初,魁字营眼睁睁看着他的人一个一个被耗尽一样,庞青云从一开始,对于这些和他一起从死人堆里挣扎着活过来的人,似乎就做好了准备要舍弃。
赵二虎姜午阳,他们不懂庞青云,从最初到最后,从来没有懂过,这份不懂远远胜过《刺马》中马黄张三人之间的距离。他们只知道“这年头,没有兄弟活不下去。”却不明白,庞青云遇见莲生的那个晚上,他对本会被卖做富人小妾,却被赵二虎救下的莲生时已经说过:“他不知道你已经变了,还以为救了你。”只有莲生才是庞青云的同类(虽然她也不懂庞青云)。——庞青云想要的,不是兄弟义气,不是大仁大爱,不是当英雄,甚至不是什么当大官,有吃有穿,再不被人欺负。
……在赵二虎姜午阳的世界尽头,矗立着一个孤独的庞青云,他留给他们的只能是背影,还有彻底的残忍与无情。
眼神里从来都只有凶狠的庞青云
——这种残忍,却不是和赵二虎姜午阳那样兽的残忍,而是比之更冷漠的“人”的残忍。
当庞青云知道姜午阳已经发现自己和莲生“奸情”的瞬间
中国荧幕上从未出现过真正的太平天国,那几乎是 历史 上最阴暗最残酷最绝望的一幕,不止是身体毁灭,更有心灵的全面崩溃。所有曾经维系中国人精神世界和 社会 结构的信仰都化为灰烬,唯有“拜上帝教”和耶稣的“弟弟”洪秀全在无穷“天堂”深处发出一点点光亮,当然,那只能是虚幻的光亮,没有半分温暖,却足以把人双眼刺瞎。作为影评本文并不想去讨论那段 历史 ,而是说,在那个乱得不能再乱的乱世里,人只能凭借本能却活着,这本能,就是血、暴力、是“抢钱”、“抢粮”、“抢地盘”、“抢女人”的原欲,而稍微想多要一点点,这个乱世都承载不起。
赵二虎和姜午阳不可能明白这些,他们总想多要一些别的东西,赵二虎攻下苏州时因为庞青云的杀俘怒不可遏,因为他劝降时承诺了那些俘虏不死:“人无信就是死!”是的,底层 社会 的江湖义气。为了这义气,他杀了卖莲生的人逃进山里做了匪,却不知莲生是愿意被卖去过“好”日子的;为了这义气,他可以和敬重的大哥反目成仇,在庞青云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为了这义气,他拒绝魁字营的离间,拒绝往上爬的可能,还拒绝带头裁军;为了这义气,临死还心心念念大哥的安危,却不知是正是这大哥下定决心要杀了自己。赵二虎一生都是个可怜人,明明一字不识,杀人如麻,一面恶狠狠的念着:“记住我的样子,下辈子找我报仇”,一面却满脑子乱世承载不下的江湖道义,还做着梦,要去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姜午阳到底年轻,脑子灵光很多,可依然盲目而麻木,更像只需要驯服的野兽而不像个人。刚开始为了双鞋子就可以杀人,举着人头像疯子一样狂吼。到后来,他却说,他想当英雄,他想为那个庞青云所说的“全天下老百姓都不再受人欺负”的未来而死,“那该有多好!”可笑!姜午阳相信庞青云,不然他又能去相信什么?是个人就总得相信什么才能支撑着自己活下去。当然,他错了,他自然是错了,那个已经没有路的乱世,“信”本身就是错的。
庞青云固然可以看不起赵二虎姜午阳的天真、幼稚,他们蠢,他们是可以被利用的工具,是可以被随时舍弃的弃子。然而他自己何尝不天真幼稚?不是别人手中的工具?“我这一生,如履薄冰,你说我能走到对岸吗?”他喃喃自语。可看完整部电影,我仍然很难明白庞青云的对岸到底是哪里?是两江总督的位置吗?他是不是真的相信自己做得都是正确的,他是不是真的相信那个不会因为穷就被人欺负的时代因为他的牺牲和努力就会到来,亦或者,这只是他欺骗别人,欺骗自己的虚幻谎言而已?这些都没有答案,或者即使有答案也没有意义。他们的生命深植在早已和堆积如山的尸体一起腐臭的土壤之中,纵然竭力挣扎,拼尽全力,流干鲜血,也无法从泥沼中挣扎出来——这样的虚幻感,并不只属于赵二虎和姜午阳,也属于庞青云。更属于那三位幕后操纵,将庞青云视作棋子和弃子的“大人”,又或者,是端坐在朝堂之上,看似拥有整个天下的“太后”。
这虚幻感,属于每一个骨子里流淌着传统文化血液的中国人,而且,已经延续了数百年。只是,越是虚幻,人们便越会抱紧眼前拥有的哪怕一点点东西,因为虚幻,这一点点东西也随时会消失。
陈可辛,难道不正是被这样的虚幻感所吸引吗?没有风月,没有道义,没有仁慈,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有的,只有独属于这块土地的虚妄。
我们总是歌颂着我们的盛世
殊不知每一场短暂盛世之后,都是“白骨曝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残酷与阴森
什么是血酬?血酬就是人用自己的血和命作为成本,去用脑袋和拳头磕出一点生存的夹缝。自己的命不值钱,旁人的命自然更不值钱。所以,在这样的暴力 社会 里,只有丛林法则,只有弱肉强食,只有好狠斗勇,拼的是谁比谁更没有底线,更没有 情感 ,更可以放弃一切人性:尊严、道德、自由……每个人都以别人的血肉为食,每个人都踏着别人的尸骨前进,直到有一天,自己的血肉尸骨也将沦为只养育出细菌和绿藻的这团腐烂死水中的一点培养基吧——直到今天,我们还会把这个赤裸裸的过程描述并且美化为“狼性精神”!
当然, 自以为是狼,说到底也不过都是狗而已 ,都在食物链当中,谁又比谁更高贵?
今日我杀你,明日他杀我……永远逃不开杀戮的螺旋。
(只能说,就像刘慈欣在《三体》中的名句:“在这里,任何试图飞升的梦想,都会怦然落地,因为现实的引力实在太沉重了。”只是,全心相信着“黑暗森林法则”的刘慈欣何尝不是和陈可辛一样,被这样的引力吸引得怦然落地?)
那个由张彻、吴宇森等等香港导演建立起来的兄弟情义的底层江湖世界,在《投名状》里,几乎被从头颠覆到尾。和《投名状》比起来,不得不说,《刺马》显得太单纯可笑。明明白白把“往上爬”挂在嘴边的马新贻,怎么可能和成天念着“要让穷人不受欺负”庞青云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两人的狠毒、残忍、狡诈、虚伪与可怖都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除了结局都是死,死得毫无尊严,毫无意义以外。
一脸呆滞,大义凛然,犹如上刑场表情走向他的“两江总督”之位的庞青云
和一脸愤怒失望的马新贻……
故事从这里已经写完了。
当然,也会有人说《投名状》是文艺片,而《刺马》是商业片。只是,怀揣着拍文艺片梦想,拍着《甜蜜蜜》的陈可辛却跑到大陆以拍商业大片的成本和代价拍出了这么一部没有丝毫亮色的《投名状》,我也觉得十分有趣。所以,即使,他也因为“水土不服”出现了故事说得不完整,细节用力过猛整体却立不起来等等瑕疵,也再没有狄姜那样微妙的气场和港式电影全盛时期自带的时代感染力,我依然以为,这是一部好电影。或许只有由陈可辛这样身份的人来拍这样的题材,才显得尤为荒谬吧?荒谬得让电影前的我哑然失笑。
《投名状》中洋溢着的浓浓“末世”感,每个人都疯了,每个人都像畜生,每个人都麻木得如同僵尸……这样的状态,和《刺马》实在太过异质。只是不知陈可辛是否想过,救赎在哪里呢?
在乱世中,我们中的大多数其实都像莲生,苟安的活着,认命的活着,有时候想跑,但跑了好多次都还是会回到原点。一边按捺不住 情感 冲动爱上庞青云,一边又觉得赵二虎“他是个好人”,始终幻想着“我想要红的,也想要绿的”“今年红的,明天绿的”,整整好看的纱帘,布置自己的小家小屋小日子以为这就是一辈子,最后莫名其妙被脑子一团浆糊的姜午阳当做背锅一刀杀了——可这就是陈可辛电影中最后一丝残存的风月啊。
1992年,台版《刺马》,马新贻扮演者正是张彻73版《刺马》中的张汶祥,姜大卫。这两首歌分别是片头曲和片尾曲,罗文的落寞诉说着人世间的苍凉怅惘……这也是风月。两首歌词都写得极好,但不属于只有死亡和暴力的《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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