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 誰有周汝昌的《<紅樓夢>的藝術個性》,轉給我好嗎,
《紅樓夢》的藝術個性
關鍵詞: 紅樓夢,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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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講人簡介:
周汝昌,我國著名紅學家。他是繼胡適等諸先生之後,新中國研究《紅樓夢》的第一人,享譽海內外的考證派主力和集大成者。1918年3月4日生於天津鹹水沽鎮。燕京大學西語系畢業,曾就教於華西大學、四川大學。
周汝昌這位著名的紅學家,似乎從小就與《紅樓夢》有緣,在孩提時,就聽母親講述《紅樓夢》里的故事。在他腦海里,遠遠地出現紅樓人物的影子。二十年後,這位青年意外發現了曹雪芹生前好友敦敏的《懋齋詩鈔》,這一重大發現,為研究曹雪芹提供了重要史料,由此使周汝昌沉醉紅學,一生不醒。這正應了他的《獻芹集》扉頁上的一句話:借玉通靈存翰墨,為芹辛苦見平生。
周汝昌一生坎坷,二十幾歲,雙耳失聰,後又因用眼過度,兩眼近乎失明,僅靠右眼0.01的視力支撐他治學至今。《紅樓夢新證》、《曹雪芹傳》、《書法藝術》、《楊萬里選集》,這一部部窮盡畢生心血的作品,展示了周先生多方面的藝術才華和造詣,遠非「紅學家」一詞所能概括。今雖已是耄耋之人,思維較先前毫不遜色,每日仍筆不停揮,著書立說。
內容簡介:
《紅樓夢》這部網路全書式的著作,多少年來一直被後人傳閱、研究。那麼它究竟有哪些特點是我們應該學習的?它的個性何在?這就必須從我們中華文化的傳統上來看曹雪芹這位偉大作家的文學創作。
曹雪芹筆下寫人寫物、寫事、寫境,都有它的個性,我們也只有掌握了這一點,才能夠真正理解《紅樓夢》的藝術特點。如果你用一般的你常聽到的詞語如「形象鮮明、性格突出、刻畫細致、言語生動」,你是得到了一些文學享受,但是你沒有把握住《紅樓夢》真正的精華。
魯迅雖然不是紅學專家,但他的《中國小說史略》里邊就有一篇專講了《紅樓夢》。他說《紅樓夢》不是政治小說、歷史小說,它是人情小說。「人情」這兩個字就抓住了《紅樓夢》的精神中心,然後魯迅先生對《紅樓夢》的藝術他提出一個最重要的命題,即伏線。而且他還評論說,《紅樓夢》續本的好壞是以符不符合原著的伏線為標準的。什麼叫伏線?就是書一開頭處處句句里邊都有埋伏,里邊藏著東西,它表面上是一層意思,但一細想,它是指的後邊。
大家都比較熟悉的有一個《好了歌》,《好了歌》甄士隱做了註解,它的每一句都是伏線,那裡邊說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這其實就是榮國府大觀園的變遷,這裡面每一句就是一個埋伏,指的是後面的一個人。而這個伏線一直貫穿著全書。
在運用伏線之外,曹雪芹在布局上也是別具匠心。我們可以想一想,進怡紅院的外人,只有賈芸和劉姥姥。而這兩個人物重要無比。他們除了進怡紅院,還都找過王熙鳳。而在《紅樓夢》的最後,賈芸和劉姥姥都分別去獄內探望寶玉和鳳姐。劉姥姥還救了巧姐。這兩個人物構成了《紅樓夢》最重要的收場人物。
《<紅樓夢>的藝術個性》(上)
主持人:朋友們大家好,歡迎來到文學館。今天請來的主講人是著名的紅學專家周汝昌先生,大家先表示歡迎,今天周先生要給我們講《紅樓夢》藝術的個性,大家鼓掌歡迎。
周汝昌:《紅樓夢》的藝術它的個性什麼樣?何在?不說特點、特色,說它個性。講到這兒,有一個巨大的問題,就是我們中華文化傳統上,對於藝術品的一種看法,非常之重要。這個關繫到這個偉大作家創造文學的那個想法、辦法、手段,那是個什麼樣的個性。
曹雪芹所寫的賈寶玉,他本人就是這么一個看法。你記得到了後半部,涉及到晴雯抱屈而死的前後,他寫怡紅院當中有一棵海棠,先期枯萎了。他跟花襲人兩人有一段談話,花襲人的一段議論完全是世俗的,普通的,一般的道理。賈寶玉說,植物有生命,有靈性,有情有理,有交流感應。他知道晴雯快不好了,它預先枯萎。這是賈寶玉對於我、物、人復雜關系的一種觀點。這個我認為就代表了作家曹雪芹對於物的認識。他里邊還有很多例子,我舉這個大家容易記起來的。
既然是如此,那曹雪芹筆下寫人寫物、寫事、寫境。一切里邊都包含著這一點,都有它的個性,不是一般的。這一點我們首先掌握,才能夠理解《紅樓夢》藝術的所謂特點、特色。實際上就是個性。中華文化傳統看文學藝術,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把這個作品看成一個活物,它如同人一個樣子。比如說他看一幅畫,一張字,他說這里邊不是一個表起來一張紙,掛在那裡,這是一個活物,它有生命。在人家的眼裡一看,有骨有肉有血有脈,這生命生理上所具備的一切它都具備了,而且它有性情。這個我們聽起來好像這個太不科學,荒唐言。不然,不要這么看問題,這一個大特點,決定了中國藝術的一切。我們欣賞《紅樓夢》的藝術,首先掌握這一點。然後,就比較好辦。如果你用一般的你常聽到的一些形象鮮明,性格突出,刻畫細致,言語生動。你也得到了一些欣賞、體會、享受,可是你仍然沒有把握住曹雪芹《紅樓夢》那個藝術的真正的生命的精彩、精華。因為你那是兩個層次。你講的那個,就是今天流行的那個,那都是從西方來的,西方文藝理論。首先我不是指美學理論,藝術流派,這個主義,那個主義,我不是說那個。我說西方藝術作品,它看的就是那幾點,是吧,形象要鮮明,性格要突出,刻畫要細致,寫一個貴婦人,一開卷,先寫她領子別著一個最值錢的一個寶石,一個diamond,或者一個什麼的金鏈子。然後哪一個頭發的卷是怎麼卷的,這叫刻畫細致,這個真好,這個藝術真高,一般人是這樣看法。我回過來馬上就要問諸位,你看《紅樓夢》看到這樣描寫嗎?林黛玉穿的什麼衣服?你告訴我聽聽,我一直在納悶。林黛玉入府,第一個見的是她的外祖母,老太太。兩人抱頭痛哭,賈母什麼呀,一部《紅樓夢》統統沒有離開老太太,你給我講講老太太什麼長相?穿著什麼衣服?不像戴敦邦畫的那個老太太,大胖子,又嚴肅,心裡又壞,後來害了林黛玉,沒人心。錯了,完全錯了,這個問題復雜萬分,我坐在這里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講這兒。
好了,他為什麼不寫這兒,林黛玉、薛寶釵一上場,略微交代了一下。用詩句的形式,兩個對句,交了幾句就完,以後再也不談。林黛玉到底穿什麼?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你對林黛玉那個形象那麼鮮明呢?那個鮮明是靠刻畫細節,林黛玉頭發什麼樣?兩回事,兩回事情,這個奧秘在什麼地方呢?就是不寫外貌、細節,專門抓它的精氣神。它就讓你感覺到這個就在那兒,就是活的。我今年兩次給老外講《紅樓夢》,一個老外就像我反映這個。說我讀《紅樓夢》,那個人就在這兒,我就想看見,也沒寫他別的,這是怎麼回事?你說我怎麼回答,我跟這個老外為這一個問題要講整個中華文化的精神,我辦得了嗎?那時間也就是這樣的時間。
好,這一點說到這為止,然後我換一個方式。我想引魯迅先生的一些看法。因為講紅學,從19世紀20年代之最初,出現過幾位大家,就是蔡元培、胡適、俞平伯,人人盡知。你看看他們那個眼光,那個實力,那個悟性,遠遠跟不上魯迅。魯迅不是紅學專家,僅僅做了一部《中國小說史略》,里邊的第二十四篇是專講《紅樓夢》。他的大題是《清代的人情小說》,不是政治小說,不是歷史小說,不是什麼性理小說。很多了,不是革命小說。到清代末期,對《紅樓夢》的解釋已經有十多種了,魯迅說都不是。人情,它是寫人的感情,那個人情,不是人情世故,送紅包。你知道送紅包在老社會里邊,那叫人情,送點人情。真,他這兩個字就抓住了這個精神中心,然後魯迅先生對《紅樓夢》的藝術他沒有多講,但是他提出一個最重要的命題。哪個命題呢?伏,埋伏的伏,他說伏線,就是伏在那裡邊的一個線索,他特別注意這一點。他看到《紅樓夢》里邊的藝術,一個最大的特點,或者說個性,就是這個伏線。而且他評論敘述,比如說高鶚的後四十回吧,好壞是非是以符不符合原著的伏線為標準的。你看這個重要不重要,太重要了,那麼你們就要說了,什麼叫伏線呢?就是打開書一開頭處處句句里邊都有埋伏,里邊藏著東西。那表面上一層意思,但一細想,它這個是指那邊,伏在那裡,埋伏在那裡。這個手法,貫徹了全書,魯迅先生一眼就看出來了,而且明白指出來。那些我剛舉的那個蔡、胡、俞都不講這個,好像對這個不太敏感,或者說也沒有把它當回事。這個伏線是怎麼回事呢?這就是藝術,這個藝術很特別。你們知道,宣統三年,民國元年,兩次印齊了的最早出現的真正的《紅樓夢》原本。所謂原本就是接近原本,就是由正書局出版的戚蓼生續本。那個戚蓼生作的序里邊就說了,他已經就感受到,他是乾隆末年的人。
他舉了兩個例子,他說古代有一個人,寫字左手能夠寫草,右手能夠寫楷,同時寫。寫出兩張字來,完全不同。這怎麼回事?我真不知道這應該怎麼叫,這叫精神分裂。那不對,精神分裂是瘋了,它這個五官可以分開用。他又舉一個例子,好像這個人有兩個喉嚨,唱出來。比方說,一個是梅蘭芳,一個是馬連良,同時。哎呀,這個又太奇了。他說,我聽說過,可是我沒見過。但是,我現在在《紅樓夢》這里見到了,比那個還奇。曹雪芹是一手寫出倆字來,寫出兩張紙來,一喉出兩個聲音。這個對於熟悉《紅樓夢》,《紅樓夢》版本,紅學常識的聽眾不是新鮮事。我為什麼還要重復呢?我們是重新結合我們中華文化藝術的這些大道理,來重新認識一下,加深我們的理解,是為了這個。朋友們,你們又要問了,你剛說一個個性,突然又來一個伏線,你這是干什麼呀?這不是兩截嗎?不兩截,它那個伏線,貫穿著全書。涉及到它的章法,涉及到它的寫法,涉及到它的藝術的深度、層次,這個是麻煩極了。
比如說一上來有一個《好了歌》,《好了歌》甄士隱做了註解。每一句都是伏線,那裡邊說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笏,笏板,做官的,象牙的,帶彎的,見皇帝,床不是睡覺的床,古代的床就是擺東西的架子,這個大富貴之家,他們做官那個笏板下了朝來都擺在那兒,都擺滿了。「衰草枯楊曾為歌舞昌」當年那個繁華,現在一看,一堆荒草,一根衰柳,這就是榮國府大觀園的變遷。後面那個每一句,「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這都幹嘛呀,每一句一個埋伏,伏在那兒,指的是後面的一個人。那麼也就是說,他寫的這里,他的心血精神一直貫穿到那邊,後半部分,這一個大手法,是他的個性。這個個性是他運用了我們傳統的這個伏筆,這個伏筆不是他造的,但是他這樣運用,而且貫穿全書,是他個人,所以叫個性。比如說咱們舉例子,還可以當笑談說說,幫助你們想一想這個伏筆的重要。連說相聲也得講伏筆,你們還記得侯寶林說光緒皇帝死了以後,諸位大京劇家都改行,對吧。說到唱老旦的龔雲圃,侯寶林念龔雲圃,這個老旦有什麼特點呢,據說我沒有趕上過,有腦後音。出來那個聲音,那時候沒有擴音器,灌滿了園子,讓你聽著有金石之聲。金少山那個動靜也是如此,聲振屋瓦,彷彿這個唱大花臉的,那個聲音出來瓦都振動,今天靠一個話筒。那個功夫,黑著起來就得練嗓子。好,侯寶林怎麼表現龔雲圃,他一上來先誇,那真好聽。一上來那個第一口的,他先學那個叫板,我可學不了,哪位替我學學。就是叫苦,一個苦字,苦啊,來一個這個。你在聽到這個的時候,你什麼也沒想到,這大伏筆對吧。然後他又說了幾句話,這個龔雲圃還走著台步,還帶著鼓點,挑著菜擔子,里邊有黃瓜。出來個老太太,賣黃瓜的,過來買兩條,他然後又說了,北京的老太太買東西麻煩,怎麼麻煩,她得嘗嘗,不甜她不要,又一個伏筆。你聽到這兒,仍然不懂,這幹嘛,這不都是閑話嗎?他後來他才說了,因為有了僱主了,他得把這個黃瓜擔子挑去,讓老太太買。這么一挑,一摸肩頭這個疼啊,他又想起叫板來,苦啊。老太太說,苦的,不要了。兩伏筆,一個苦一個甜,開頭就伏在那裡,到這個時候兩個伏筆發生了作用。我說你看看,這個伏筆在藝術上起著什麼作用。我不是說《紅樓夢》的伏筆跟這個一樣,當然我是增加一下興趣,打個比方,讓你們開動腦子,這是伏筆。
您又會問我,你舉完了侯寶林的例子,你舉舉曹雪芹的例子到底什麼呀?你舉那個最典型的。好,一神一道,兩位大仙人,把這個大石頭用幻術點化成一塊美玉,「袖」當動詞用。到了太虛幻境,警幻仙姑面前掛了號,把它攜入紅塵。先告訴石頭我把你帶到什麼地方去呀?昌明隆盛之邦,「昌」帶一個日字,「明」帶一個日字,太陽,太陽在《易經》里邊是乾卦,乾,底下一個「隆」明白出來了,「昌明隆盛」就是乾隆朝,底下一句「詩禮簪纓之族」,這個家族又講詩、講文,高文化。最後一句,「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之鄉」。「花柳繁華之地」,大觀園。「溫柔富貴」怡紅院。那麼就是它這個大圈圈,一直這么歸攏,歸攏到榮國府大觀園。大觀園一個核心的地點是怡紅院。因為賈寶玉才是全書真正的惟一的大主角,怡紅院是整個《紅樓夢》的核心。這個沒什麼問題。但是他怎麼寫這個地方,我們今天要略微地理一理。他怎麼出怡紅院,怡紅院什麼樣?說到這兒我又打個岔頭。這么一部大書,千頭萬緒,曹雪芹自己說這個榮國府,男女至少有幾百口人,每天沒事沒事少說也有二三十件。我從哪一個方面,哪一個頭緒著筆、落筆寫起呀?一點不錯。他構思這么一個偉大巨力無比的大書,僅僅是這一點讓我們想一想,他真是了不起。他整個一個大布局安排,這些人怎麼擺?
好了,回到怡紅院。我舉這樣的例子,請各位想一想,怡紅院,誰進去了?你看過嗎?進怡紅院的外人,比如說胡庸醫濫用虎狼葯,為了給晴雯看病,進去過一回。他那個蒙頭,暈著了,他什麼也沒看到,他就看見晴雯這個美人,那真是個庸醫。這不能算,真正進了怡紅院是誰?賈芸。賈芸是開玩笑,認了寶玉做父親,他說了一句話,他說你沒事到我這兒來,你別跟那些下三爛兒混。他是好意,給他一些文化教養,賈芸當然是樂不得的。找了個機會,那進不來,進不了榮國府大觀園。賈芸進去了,第二個誰進去了,劉姥姥。劉姥姥怎麼進去的?那個有趣了,你們都記得,她吃醉了,她從廁所出來頭昏腦脹,不認得路了,一下子摸到怡紅院,從後邊進去了。只有劉姥姥進了怡紅院還不說,還睡在寶玉的床上,這幹嘛,這叫閑文,這是為了取笑好玩。你瞧瞧,你那麼尊貴,我非讓一個鄉村的,最貧的。他們認為是臟的,不幹凈的,一個老婆婆來給你床上開開玩笑,是為這樣?那就太淺薄了,曹雪芹不幹這個。說到這兒,我請諸位想一想,賈芸除了入怡紅院,他還到哪兒找過誰?找過王熙鳳。劉姥姥,這第二個入怡紅院的人,她找過誰?她找過王熙鳳。賈芸和劉姥姥如此不同身份、場合、緣由,沒法牽合到一起的任何理由,只有這兩個人先找王熙鳳,後到怡紅院。什麼道理?沒有人想吧,這里邊包含了全部《紅樓夢》的最重要的情節故事,就前後大呼應,也就是一個大伏筆。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到了後半部就迷失在稿子裡面,還有三進榮國府。到了三進的時候,她再看王熙鳳那個屋裡,原來進去以後,哎呀,明光鋥亮,不敢說是金碧輝煌吧,簡直就認不出那個富麗堂皇。等到她三進的時候,再去看王熙鳳,一個大對比,王熙鳳的屋裡是什麼樣。是為這。賈芸同樣是如此,賈芸到怡紅院看賈寶玉,當時的那個貴公子,那種尊貴嬌養。今天的話叫做物質生活的那個高級。後來敗落了以後,賈寶玉淪為不可嚴重的貧困,有的記載說做了乞丐。有人說他做了打更的,沒有住處,睡雞毛房。什麼叫雞毛房?冬天沒有鋪蓋,把草、雞毛鋪在地下,卧在裡面取暖。為什麼是雞毛?今天你們不都是穿羽絨服嗎?就是那麼個道理。
賈芸到後來看到寶玉的處境是這樣的,完全是為了伏筆,這個伏筆不是重現、再現,是整個一個大對比。
主持人:作為曹雪芹的《紅樓夢》周先生剛才講到了,它的藝術個性,高妙之處在哪兒呢?我想一句話,就是借用顧愷之的那一句話吧,就是它是那麼傳神寫照出了不同的人物情境的精氣神。《紅樓夢》它作為一個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遺產,同時它也給我們後來的創作者,可以說留下了一個豐富的藝術母體,它所給養的東西應該是為我們後代的很多作家所學習,所體會,所運用的。最後讓我們向85歲高齡的周先生表示誠摯的感謝。
《紅樓夢》的藝術個性,在上一講里,我們提到了伏線。而這個伏線所引出的就是整個《紅樓夢》的大布局、大章法。它的布局結構是兩截,前邊54回寫的是過除夕,祭宗祠,家庭的盛會,榮國府的那種排場。一過54回,筆墨馬上變了。前邊主要是寫小姐、少奶奶,而後半扇真正占據藝術舞台的已經不是那些人了,是那些各層各級的大丫鬟小丫鬟,無名的小女兒。前半扇你看到的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這是為了反襯後邊的54回,一共是108回,兩大扇,一前一後,一個大整體,大章法。
了解了這個大布局之後,我們再來看看曹雪芹怎樣寫人、寫境。比如寫境,寫榮國府,怎麼落筆?這是全書的要害,也是最吃功夫的地方。那麼先從揚州說起,十萬八千里,冷子興跟賈雨村兩個人在酒桌上的對話,就出現了遠遠的榮國府的影子。然後,黛玉入府。看見三等仆婦什麼樣的衣服,什麼打扮。漸漸地,這樣一個大的榮國府就出現了。
寫境,他不把「境」孤立起來,總是和人聯在一起。比如《紅樓夢》里寫得最好的一個情節就是寶玉挨打。這一個場面打動了多少人,至今還是我們學習的典範。這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藝術。這兒也是最難寫的,而曹雪芹卻寫得如此自如,好像不費什麼事,一層層推進,寫到高潮,頂峰。那麼現在我們再說《紅樓夢》的藝術個性,它的成就,我們給它「偉大」兩個字的評價,不是過分的。
主持人:朋友們大家好,歡迎來到文學館。今天請來的主講人是著名的紅學專家周汝昌周先生,大家先表示歡迎。今天周先生要給我們講《紅樓夢》藝術的個性,大家鼓掌歡迎。
周汝昌:《紅樓夢》的藝術它的個性什麼樣?何在?我想引用魯迅先生的一些看法。魯迅不是紅學專家,僅僅做了一部《中國小說史略》,里邊的第二十四篇是專講《紅樓夢》,他的大題是《清代的人情小說》,人情,它是寫人的感情,那個人情,不是人情世故,送紅包。你知道送紅包在老社會里邊,那叫人情,送點人情。真,他這兩個字就抓住了這個精神中心,然後魯迅先生對《紅樓夢》的藝術他沒有多講,但是他提出一個最重要的命題,哪個命題呢?伏,埋伏的伏,他說伏線,就伏在那裡邊的一個線索。他特別注意這一點,他看到《紅樓夢》里邊的藝術,一個最大的特點,或者說個性,就是這個伏線。那麼這種藝術,僅僅把它看作伏筆,那是一回事。這個伏筆引出的是什麼?是整個《紅樓夢》的大布局,大章法。它是兩截,或者說兩扇,前邊54回,你看寫到54回的時候,是過除夕,祭宗祠,家庭的盛會。過年嘛,看看榮國府的那種排場,一過54回,筆墨馬上變了。這個在戚蓼生那個本子里邊有一段批,就是55回開頭有一段總批,也早就指出來。他好像是說以前那個是宮商正聲,就是堂皇富麗的地方,從此整個變了,變成個商聲羽調。就是拿音樂來比,兩種絕對不同的聲調。由54回、55回這里,明明白白有一條界限,分水嶺。確確實實,那麼這前邊的54回,前半扇你看到的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種種的令人看了高興、欣賞,總之吧,是一種快樂,是一種享受為主的。當然這個話不要絕對化,這個細說的話麻煩得很,我們只說個大概的大概。這是為了反襯後邊還有54回,一共是108回,兩大扇,整個掀開一前一後,合上是兩者合一,一個大整體。大章法是大對稱,回數分量,前邊主要是小姐,少奶奶,一些高層的婦女。後半扇真正占據藝術舞台的已經不是那些人了,是誰們呢?是那些各層各級的大丫鬟小丫鬟,無名的小女兒。在他筆下,在我的感受說來,寫得那個精彩和那個表現的難度要比前半扇都要巨大得多。也就是說價值更大,但是你一般人總是看前邊那個熱鬧,後半扇不太喜歡,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個大章法,我說管它叫做大對稱,而且它是要取得平衡,洋文叫blance,對稱是symmetry,但是不是為了一個簡單的平衡,是為了一個一反一正,整個一個大合。這個就是contrast對著,不是一個簡單的,這一半那一半,誰也不管誰,不是。那個密切地結合,這個結合由哪兒來?起了這么巨大的作用、微妙的作用呢。伏線,咱們從伏線開頭說到這兒,說伏線是為什麼呀?就是為了我這個獨特的手法,我要運用它,運用得與眾不同,這就是你的偉大,那個有什麼了不起,咱們就多多地運用伏線好了。所以我們理解高深偉大的藝術,要一層一層的探討,思索感悟,陷入進去。
你僅僅到了門口看看,淺嘗輒止。我懂了《紅樓夢》,《紅樓夢》就是這個,一男多女,爭風吃醋,唉,真是令人感慨萬分呢,
懂了這個大布局以後,然後我們再來看看個性,個性就會包含著創新,曹雪芹在開卷就說,以往的那些小說,千人一面,他很不以為然。所以說我的書與那個不同,用今天的話來說,不就是創新嗎?曹雪芹如何寫人、寫物、寫事、寫境四大方面,可說的就太豐富了。我試著在咱們這點時間里邊看看能講哪一兩個方面。寫人呢,我剛才已經說了,我不知道這個人相貌衣服什麼都不知道,可這個人活在我們面前,這個就說了這么幾句話。
說寫境,寫榮國府,賈府怎麼落筆?好幾個層次,先介紹賈寶玉,真正的惟一的大主角怎麼寫?都是全書的要害,也就是最吃功夫,也是曹雪芹最大的本領。你看看他這個個性是怎麼樣,榮國府這么巨大,人這么多,怎麼介紹?實在不好辦,我每一次講都想起,我們好多大學者舉例子,中外的偉大的文學家已經成了常識。都是把英國的莎士比亞和我們中國的曹雪芹相提並論,這個使我們感到很鼓舞,很光榮。因為你要知道莎士比亞在歐美那個文化當中那個地位,那真是了不起,無與倫比。而我們中國居然出了一個曹雪芹,能夠和他並肩抗敵,這個確實是了不起的。但我常說,我們比這兩個巨人不能夠做死板地比,因為一個是戲劇家,一個是小說家。莎士比亞寫了36個劇本,前些年據說又發現了一個,應該是莎士比亞寫的。擱在一起是37個,37個劇本,假設重要的角色,每一個我們分配給他做十個人來計算,37個劇本乘10個人,那就是370個角色,也不少了。他寫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個性,他最大的成功,受稱贊,被評價為偉大,就在於此。可是想一想我們的曹雪芹如何,統計者,統計《紅樓夢》里邊的人數有高有低。低者說是有三四百人,高者說五六百人。還有高的,我見過用電腦統計,七八百人,這個呢,可能包括了說只見了一個名字,並沒有他真正的事情、情節。這個算不算人物,當然大家看法有出入。如果不算呢,可能統計就少了一點,但是不管怎麼說,它不會低於五六百人。男女老幼,府內府外,社會各界,各色人等。但莎士比亞也不過寫370人,分散的。咱們說句大話,說把十個角色寫在一個劇本里,不管怎麼難,還是有點辦法。你要讓咱們寫一部大書,這五百人,你來回試試。就五百人,不是誰也不挨誰,千頭萬緒,彼此關聯,牽一發而動全身。我說的賈芸,說的劉姥姥。你只看賈芸,賈芸不就送了一盆海棠嗎,引起了海棠詩社。哪還有什麼呀?跟小紅丟了個手絹,劉姥姥又來了,吃一頓飯,鬧了些笑話。那兩個重大人物是全部書的收場人物,所以才是有那樣的伏筆。後來鳳姐、寶玉遭了難,他們榮國府背罪,都由於真正是政治斗爭,當時清代的時代背景,這個不是假的。他敗落了以後,「家亡人散」,這四個大字,這不是我造的,是太虛幻境聽《紅樓夢》曲子,王熙鳳那個曲子里的四個字,「家亡人散各奔騰」。秦可卿托夢那兩句,你們聽聽那個悲調,「三春去後諸芳盡」,諸芳就是這些女兒,都凋零了,「各自須尋各自門」,每個人去找自己的門路,去投入自己的歸宿,結局都慘得很。而這兩個人物,小人物,被人看不起的。一個賈芸算個什麼,賈芸和小紅後來去救濟寶玉和王熙鳳。在難中,劉姥姥不忘當年賈府的恩情,你看看那個平兒臨打發劉姥姥回去的時候,給了她多少東西。每一個人都有贈禮,白銀二百兩,二百兩回了家可以成為一個小康之家。劉姥姥不忘這樣的一個仁慈待人的家庭,後來重新到了榮國府。她有什麼辦法救濟,但是僅僅看到一個巧姐可憐,把她領走,兩個大結局人物,這是小事嗎?這是藝術上的小節嗎?不能說,不能那樣看,好,這都是寫人的。
劉姥姥到底什麼打扮?照樣是不知道,劉姥姥和賈母,如此兩個老太太,身份是天地懸殊,見了面怎麼交談,這一場對話,洋文叫conversion,她說什麼呀?你派給我們這個題目,假如說我們考試語文,我們怎麼寫,你看看那幾句話。每個人的身份,每個人的想法,每個人的心裡感應,那個得體,那個簡要,沒有一個字廢話,那真像就是她們。然後他說榮國府,這個怎麼辦?好,先從揚州說起,十萬八千里,冷子興跟賈雨村在酒桌上的對話,這里頭就出現了遠遠的榮國府的影子。然後這才黛玉入府,黛玉下了船,看見三等仆婦什麼樣的衣服。他不能是全面的系統的寫,那就不叫藝術,那叫看照片。他幾筆點出來,三等仆婦是這樣打扮,這言談禮貌。你可知府里邊那個排場規矩,那個高層文化教養。進了府她也不細看,她先見的老太太,兩人一場悲痛。後來出王熙鳳,出三姊妹,然後看舅舅舅媽,然後才到正院正房,抬頭一看榮禧堂大殿,先皇御筆賜榮國公